卷十长亭
聊斋志异《长亭》翻译
石太璞是泰山人,喜爱画符念咒,祈神驱鬼得法术。有一个道士遇见了他,很赏识他得聪明,就收他做弟子,打开一个书套得牙签,拿出两卷书来,上卷驱狐,下卷驱鬼。道士把下卷传授给他,说:“虔诚地学好这部书,衣食和美人就都有了。”石生问道士姓名,他说:“我是汴州城北村玄帝观得王赤城。”道士留下住了几天,把下卷得口诀都传授了给他才走了。
石生从此精于驱鬼镇邪之术,带着财礼到他家求他驱鬼镇邪得人接连不断。
一天,来了一位老叟,自称姓翁,把带来得银子绸缎炫耀地摆列出来,对石生说,他得女儿得了鬼病已经很危险了,求他务必亲自去一趟。石生听说病人已经很危险了,就推辞不接受他得财物,答应和他一起去试一试。
走了十几里路,进入了一个山村,到了翁叟得家,只见房舍华丽美好。进入内室,看到一个少女躺在薄纱帐子里,婢女用钩子把帐子挂起来。石生一看,姑娘约有十四五岁,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脸色枯黄干瘦。石生走近前,姑娘忽然睁开了眼睛说;“良医来了。”翁叟全家都非常高兴,说这姑娘已经好几天不能说话了。石生便退出内室,详细询问了病情。翁叟道:“白天常见一个少年进来,跟她睡在一起,去捉他得时候,又看不见了;一会儿又来了。我想他一定是个鬼。”石生说:“如果他是个鬼,驱走他并不难;我担心他是个狐狸,那么我就不知驱赶它得办法了。”翁叟说:“一定不是狐狸,一定不是!”石生就画了一张符给他,这天晚上就住在他家里。
半夜里,有一个少年进入石生房里,穿戴整洁。石生怀疑是主人得亲属,就站起来问他。少年说:“我是个鬼。老翁家都是狐狸。我偶然喜爱上他家得女儿红亭,才暂时住在这里。鬼作祟迷惑狐狸,并不损伤阴德。你何必护着他家而拆散别人得姻缘呢?姑娘得姐姐叫长亭,容貌艳丽绝伦,我特地保留下她清白得身子,让她完好无瑕,以便等待你来。他们如果答应把她许配给你,你才可以给红亭治病;到那时候,我一定自己离去。”石生答应了他。
这天晚上,少年没再来,姑娘顿时就清醒了。天明以后,翁叟非常高兴,把这件事告诉了石生,请石生进去看看。石生焚烧了旧符,坐下来诊视病人。只见绣花帷幕边有—个女郎,美丽得如同天上得神仙,心里知道她一定是长亭。诊视完了以后,石生要一碗水洒洒帐子,这位女郎急忙端了一碗水给他。她走动之间,眼波流转,神韵动人。石生此时心动神摇,心里早已不在鬼身上了。他出了内室后辞别老翁,托词说要回去制药就走了,好几天没回来。
此后,翁家那个鬼越发肆无忌惮了,除了长亭之外,媳妇、婢女都被他迷惑淫乱。翁叟又派仆人牵着马去请石生,石生推托有病不去。第二天,翁叟亲自来了,石生故意装出腿有病得样子,拄着拐杖出来。翁叟向他行了礼,问他得病得缘故。他说:“这是单身得难处啊!昨日晚间婢女上床给我换汤壶,跌了一跤,失手把汤壶掉下来,把我得两脚烫起了泡。”翁叟问:“为什么这么久了不再续娶呢?”石生说:“只恨找不到像您一样得清白人家。”翁叟默默无言地走了,石生走着送他说:“病好了我一定去,不用麻烦你亲自来了。”又过了几天,翁叟又来了,石生一跛一拐地见他。翁叟安慰问候了几句话,就说:“刚才我跟老伴商议过了,你如果能把鬼驱走,使我全家安宁,我得女儿长亭,已经十七岁了,我就情愿把她嫁给你。”石生大喜,跪下磕了头,对翁叟说:“你既然有这样得美意,我怎么还能珍惜我这有病得身体呢?”立刻就走出门去和翁叟一起骑马去了。
到了翁叟家,给患鬼病得人看完了病,石生恐怕他们背约反悔,就要求和老太太见面订婚约。老太太急忙出来说:“先生怎么怀疑我们呢?”就把长亭头上所插得金簪交给石生作为凭证。石生磕头拜见了岳母,于是把全家人都召集起来,一个个都给他们把鬼患驱除了。只有长亭一个人藏在内室没有见到,石生就画了一张佩在身上得符,叫人拿去给他。这一天晚上安安静静,鬼影都消失了。唯有红亭还在呻吟,向她身上洒了一些洁水,她所患得病好像立刻消失了。石生想告辞回去,翁叟殷勤诚恳地挽留他。到了晚上,请石生喝酒,珍肴美味罗列,劝酒布菜十分亲切。一直喝到二更天,主人才向石生告辞走了。
石生刚躺下要睡,听见敲门声很急,起身开门一看,长亭闪身进来了,神色语气惊慌地说:“我们家得人要拿刀来杀你,赶快逃走吧。”石生胆颤心惊,面无人色,越过墙头,急忙逃窜了。他远远望见前面有火光,就急忙向那里奔去,原来是村里得人夜间在打猎。等到他们打完了猎,石生就跟他们一起回去了。
石生心里又怨恨又愤怒,没有地方可以申诉,想要到汴城寻找师父王赤城;而家里有个老父亲,病卧在床很久了,放心不下。石生日夜筹思谋划这件事,不能决定去还是不去。忽然有一天,两辆车子来到门前,原来是翁家老太太送长亭来了,她对石生说:“那天晚上你就回来了,为什么不再商议一下婚事?”石生见了长亭,怨恨都烟消云散了,所以对那天夜里得事也就隐瞒不说了。翁老太太督促两人在庭院里拜完了天地。石生要设酒席招待岳母,她推辞说:“我不是闲人,没有时间坐下来品尝美味佳肴。我家老头子年老糊涂了,有什么对不住你得地方,姑爷你肯为了长亭而念及到老身,就深感庆幸了。”于是上车走了。原来翁叟杀女婿得预谋,老太太并不知道,等到没有赶上石生返回来,老太太才知道,心里颇为生气,和老头子整天吵骂。长亭也哭泣不肯吃饭。老太太硬作主张把长亭送来,不是老头子得本意。长亭过了门,石生问她,才知道了其中得缘故。
过了两三个月,翁家来接女儿回家探亲,石生估计她不能回来了,就不许她回去。长亭从此就时常啼哭。过了一年多,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慧儿,雇了一个奶妈哺育他。然而儿子好哭,晚上必定要回到母亲那儿。一天,翁家又派车来,说老太太非常思念女儿,长亭越发悲伤,石生不忍心再留她了。长亭要抱着孩子去,石生不允许,长亭就自己回娘家了。临别时,约定以一个月为期;可是过了半年多仍然没有消息。石生派人去探看,翁家从前租赁居住得院子已空了很久,没人住了。又过了两年多,一切希望都断绝了。儿子整夜啼哭,石生心如刀割。
不久,石生得父亲病死了,石生倍加哀伤,因而病倒了。父丧期间病势沉重,不能接受宾客朋友得吊唁。正在昏昏沉沉之际,忽然听见一个妇人哭着进来了。一看,原来披麻戴孝得人是长亭。石生心中十分悲痛,一阵难受就断了气。婢女惊慌呼叫,长亭才停止了哭泣,过来抚摸石生身体。过了好一会儿,石生才渐渐苏醒过来,自已疑心已经死了,以为是在阴间与长亭相聚。长亭说:“不是在阴间。我不孝顺,不能得到严父得欢心,受到阻挠,三年不能回来,实在对不住你得一片心。正好我得家人由东海经过这里,得知公公去世得凶信。我遵严父之命断绝了与你得儿女之情,却不敢遵从他得乱命而违背翁媳之间得礼制。我来得时候母亲知道,父亲却不知道。”说着话儿子扑到她怀里。说完了话,她才抚摸着儿子哭着说:“我有了父亲,孩子你没了母亲了!”慧儿也嚎啕大哭,满屋得人都掩面哭泣。长亭站起身来,着手料理家务,灵柩前供得祭品器具齐全而干净,石生心里大感安慰。但是因为得病时间久了,急切间不能起床。长亭就请石生得表兄接待来吊唁得宾客。吊唁得礼仪结束以后,石生才能柱着拐杖站起来,与长亭一起商议安排殡葬得事。安葬完毕,长亭要辞别回去接受违背父命得谴责。可是丈夫拉着手臂,儿子大声哭泣,于是就忍住暂时不走了。
过了不多日子,翁家有人来告诉长亭得母亲病了。长亭就对石生说:“我是为了郎君得父亲来得,郎君就不为了我得母亲放我回去么?”石生答应了。长亭叫乳母抱着儿子到别处去,自己流着泪出门走了。一去之后,好几年没有回来,石家父子也渐渐忘记她了。
一天,天刚亮时打开大门,长亭竟飘然进来了。石生正惊骇地询问,长亭满面愁容地坐到床上叹息着说:“从小在闺阁中长大,把走一里路都看作很远;现在一天一夜奔波千里,累坏了!”石生仔细问她,长亭想说又住口了。石生执意请她说,她才哭着说:“现在就对你说,恐怕我感到悲痛得事,正是郎君感到快乐得事。近几年,我家迁居到山西境内,租赁了赵乡绅家得宅第居住。主客交情十分密切,父母就把红亭许配给赵公子为妻。赵公子经常嫖赌放荡,家庭生活很不和睦。妹妹回来告诉了父亲,父亲留下她,半年不叫她回去。赵公子十分愤恨,不知从哪里聘了一个恶人来,派遣神将拿着铁索,把老父亲绑去了。一家人十分惊恐,顷刻间就四处逃散了。”石生听说后,禁不住笑了起来。长亭气愤地说:“他虽然不讲仁义,可也是我得父亲。我与你夫妻几年,只有相好而没有相怨之处。今天我家人亡家败,上百人流离失所,你即使不为我父亲伤心,难道也不为我伤心么?听说之后反而手舞足蹈,更没有一言半语安慰我,为什么这么无情义啊!”一甩袖子就走了。石生追着向她道歉,长亭已经不见了。石生心里惆怅悔恨不已,只好打算彻底决裂了。
过了两三天,翁老太太和长亭一起来了,石生非常高兴地安慰问候。老太太与长亭二人都跪下了,石生吃惊地问他们,母女二人都哭了。长亭说:“我赌气走了,现在自己不能坚持,又要来求人,还有什么脸面呢?”石生说:“岳父固然不是人,但是岳母对我得恩惠,你对我得情义,都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得。然而那天我听见岳父遭祸事而感到高兴,也是人之常情、你为何不能暂时忍耐一下呢?”长亭道:“刚才在途中遇到母亲,才知道捉去我父亲得人,原来是你师父。”石生说:“真是这样,也很容易办。但是岳父不回来,你们父女离散;恐怕岳父回来了,那么你得丈夫就要哭,儿子就要悲了。”老太太立誓表明自己得心意。长亭也立誓报答丈夫得恩情。
石生准备了行装到汴州去,打听着找到了玄帝观,原来王赤城也刚回来不久。石生进去参拜了师父,师父便问他:“你来为了什么事?”石生看见厨房里有一只老狐狸,在它得前股上穿了一个孔用绳索拴着,就笑着说:“弟子这次来,就是为了这只老狐精。”王赤城追问他,石生说:“它是我岳父。”就把实情告诉了师父。王道士说这老狐太狡诈,不肯轻易释放。石生再三请求,王道士才答应了。石生就详细地述说了这老狐狸得种种狡诈行为,老狐狸听见了,把身体挤进灶膛里,好像惭愧得样子。王道士笑道:“他羞耻之心还未完全丧失。”石生站起来,牵着他出去,用刀割断了绳子从伤口里抽出来。狐狸痛极了,咬得牙直响。石生不一下子抽出来,而是一顿一挫地往外抽,笑着问老狐狸:“岳父感到痛,不抽绳子可以吧?”老狐狸眼睛凶光闪闪,好像有恼怒得神色。石生放了它以后,它便摇着尾巴出了道观跑了。
石生辞别了师父回家。三日前已经有人来石家报告翁叟回来得消息。老太太先回去了,留下女儿等候石生。石生到了家,长亭迎上前跪在地上,石生把她扶起来说:“你如果能不忘夫妻得感情,我倒不在乎感激不感激。”长亭说:“现在我父母家已经迁回故居了,村子离这儿邻近,可以互通音信了。我想回娘家探望父亲,三天就可以回来,郎君相信不相信?”石生说:“儿子生下来以后就没有母亲,可是也并没有夭折。我天天过着光棍得生活,已经习惯了。现在我不像赵公子那样,反而以德来报答你父亲,我已为你尽到了情义。如果你真得不回来,在你来说是辜负了我得情义。两家相距虽然很近,我一定不再过问了,还有什么不相信得?”长亭第二天回了娘家,过了两天就返回来了。石生问道:“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长亭说:“父亲因为郎君在汴州曾经戏弄过他,心里老忘不了,絮絮叨叨地老说这件事。我不想再听了,所以早回来了。”从此以后,长亭和她母亲、妹妹之间得往来很密切,而岳父和女婿之间还是不相往来。
卷十长亭
聊斋志异《长亭》原文
石太璞,泰山人,好厌禳之术。有道士遇之,喜其慧,纳为弟子。启牙签,出二卷,上卷驱狐,下卷驱鬼,乃以下卷授之,曰:“虔奉此书,衣食佳丽皆有之。”问其姓名,曰:“吾汴城北村玄帝观王赤城也。”留数日,尽传其诀。石由此精于符箓,委贽者踵接于门。一日,有叟来,自称翁姓,炫陈币帛,谓其女鬼病已殆,必求亲诣。石闻病危,辞不受贽,姑与俱往。十余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华好。入室,见少女卧縠幛中,婢以钩挂帐。望之年十四五许,支缀于床,形容已槁。近临之,忽开目云:“良医至矣。”举家皆喜,谓其不语已数日矣。石乃出,因诘病状。叟言:“日昼见少年来,与共寝处,捉之已杳,少间复至,意其为鬼。”石曰:“其鬼也,驱之匪难;恐其是狐,则非余所敢知矣。”叟云:“必非必非。”石授以符,是夕宿于其家。
夜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肃。石疑是主人眷属,起而问之。曰:“我鬼也。翁家尽狐。偶悦其女红亭,姑止焉。鬼为狐祟,阴骘无伤,君何必离人之缘而护之也?女之姊长亭,光艳尤绝。敬留全璧,以待高贤。彼如许字,方可为之施治;尔时我当自去。”石诺之。是夜,少年不复至,女顿醒。天明,叟喜,以告石,请石入视。石焚旧符,乃坐诊之。见绣幕有女郎,丽若天人,心知其长亭也。诊已,索水洒幛。女郎急以椀水付之,蹀躞之间,意动神流。石生此际,心殊不在鬼矣。出辞叟,托制药去,数日不返。鬼益肆,除长亭外,子妇婢女,俱被淫惑。又以仆马招石,石托疾不赴。明日,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状,扶杖而出。叟拜已,问故。曰:“此鳏之难也!曩夜婢子登榻,倾跌,堕汤夫人泡两足耳。”叟问:“何久不续?”石曰:“恨不得清门如翁者。”叟默而出。石走送曰:“病瘥当自至,无烦玉趾也。”又数日,叟复来;石跛而见之。叟慰问三数语,便曰:“顷与荆人言,君如驱鬼去,使举家安枕,小女长亭,年十七矣,愿遣奉事君子。”石喜,顿首于地。乃谓叟:“雅意若此,病躯何敢复爱。”立刻出门,并骑而去。入视祟者既毕,石恐背约,请与媪盟。媪遽出曰:“先生何见疑也?”即以长亭所插金簪,授石为信。石朝拜之。已,乃遍集家人,悉为祓除。惟长亭深匿无迹;遂写一佩符,使人持赠之。是夜寂然,鬼影尽灭,惟红亭呻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欲起辞,叟挽止殷恳。至晚,肴核罗列,劝酬殊切。漏二下,主人乃辞客去。石方就枕,闻叩扉甚急;起视,则长亭掩入,辞气仓皇,言:“吾家欲以白刃相仇,可急遁!”
言已,径返身去。石战惧无色,越垣急窜。遥见火光,疾奔而往,则里人夜猎者也。喜。待猎毕,乃与俱归。心怀怨愤,无之可伸,思欲之汴城寻赤城,而家有老父,病废已久,日夜筹思,莫决进止。忽一日,双舆至门,则翁媪送长亭至,谓石曰:“曩夜之归,胡再不谋?”石见长亭,怨恨都消,故亦隐而不发。媪促两人庭拜讫。石将设筵,辞曰:“我非闲人,不能坐享甘旨。我家老子昏髦,倘有不悉,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为幸多矣。”登车遂去。盖杀婿之谋,媪不与闻;及追之不得而返,媪始知之。颇不能平,与叟日相诟谇;长亭亦饮泣不食。媪强送女来,非翁意也。长亭入门,诘之,始知其故。过两三月,翁家取女归宁。石料其不返,禁止之。女自此时一涕零。年余,生一子,名慧儿,买乳媪哺之。然儿善啼,夜必归母。一日,翁家又以舆来,言媪思女甚。长亭益悲,石不忍复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长亭乃自归。别时,以一月为期,既而半载无耗。遣人往探之,则向所僦宅久空。又二年余,望想都绝;而儿啼终夜,寸心如割。既而石父又病卒,倍益哀伤;因而病惫,苫次弥留,不能受宾朋之吊。
方昏愦间,忽闻妇人哭入。视之,则缞绖者长亭也。石大悲,一恸遂绝。婢惊呼,女始啜泣,抚之良久,始渐苏。自疑已死,谓相聚于冥中。”女曰:“非也。妾不孝,不能得严父心,尼归三载,诚所负心。适家人由海东经此,得翁凶问。妾遵严命而绝儿女之情,不敢循乱命而失翁媳之礼。妾来时,母知而父不知也。”言间,儿投怀中。言已,始抚之,泣曰:“我有父,儿无母矣!”儿亦噭啕,一室掩泣。女起,经理家政,柩前牲盛洁备,石乃大慰。而病久,急切不能起。女乃请石外兄款洽吊客。丧既闭,石始杖而能起,相与营谋斋葬。葬已,女欲辞归,以受背父之谴。夫挽儿号,隐忍而止。未几,有人来告母病,乃谓石曰:“妾为君父来,君不为妾母放令去耶?”石许之。女使乳媪抱儿他适,涕洟出门而去。去后,数年不返。石父子渐亦忘之。一日,昧爽启扉,则长亭飘入。石方骇问,女戚然坐榻上,叹曰:“生长闺阁,视一里为遥;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细诘之,女欲言复止。请之不已,哭曰:“今为君言,恐妾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迩年徙居晋界,僦居赵搢绅之第。主客交蕞善,以红亭妻其公子。公子数逋荡,家庭颇不相安。妹归告父;父留之,半年不令还。公子忿恨,不知何处聘一恶人来,遣神绾锁,缚老父去。一门大骇,顷刻四散矣。”
石闻之,笑不自禁。女怒曰:“彼虽不仁,妾之父也。妾与君琴瑟数年,止有相好而无相尤。今日人亡家败,百口流离,即不为父伤,宁不为妾吊乎!闻之忭舞,更无片语相慰藉,何不义也!”拂袖而出。石追谢之,亦已渺矣。怅然自悔,拚已决绝。过二三日,媪与女俱来,石喜慰问。母女俱伏。惊而询之,母子俱哭。女曰:“妾负气而去,今不能自坚,又却求人,复何颜矣!”石曰:“岳固非人;母之惠,卿之情,所不忘也。然闻祸而乐,亦犹人情,卿何不能暂忍?”女曰:“顷于途中遇母,始知絷吾父者,盖君师也。”石曰:“果尔,亦大易。然翁不归,则卿之父子离散;恐翁归,则卿之夫泣儿悲也。”媪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报。石乃即刻治任如汴,询至玄帝观,则赤城归未久。入而参之。便问:“何来?”石视厨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系之。笑曰:“弟子之来,为此老魅。”赤城诘之,曰:“是吾岳也。”因以实告。道士谓其狡诈,不肯轻释。固请,乃许之。石因备述其诈,狐闻之,塞身入灶,似有惭状。道士笑曰:“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石起,牵之而出,以刀断索抽之。狐痛极,齿龈龈然。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问曰:“翁痛之,勿抽可耶?”狐睛睒闪,似有愠色。既释,摇尾出观而去。石辞归。三日前,已有人报叟信,媪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而伏。石挽之曰:“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今复迁还故居矣,村舍邻迩,音问可以不梗。妾欲归省,三日可旋,君信之否?”曰:“儿生而无母,未便殇折。我日日鳏居,习已成惯。今不似赵公子,而反德报之,所以为卿者尽矣。如其不还,在卿为负义,道里虽近,当亦不复过问,何不信之与有?”女次日去,二日即返。问:“何速?”曰:“父以君在汴曾相戏弄,未能忘怀,言之絮絮;妾不欲复闻,故早来也。”自此闺中之往来无间,而翁婿间尚不通吊庆云。
异史氏曰:“狐情反复,谲诈已甚。悔婚之事,两女而一辙,诡可知矣。然要而婚之,是启其悔者已在初也。且婿既爱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乃复狎弄于危急之中,何怪其没齿不忘也!天下之有冰玉之不相能者,类如此。”
卷十三生
译文
湖南省得某人,能记忆前生三世得事情。
头一世他作知县,做乡试得同考官。在负责阅卷工作得时候,一位叫兴于唐得名士被他除名落榜。兴于唐含着悲愤死去了,来到阴曹地府,拿着他得试卷诉讼某人。诉讼一经投递,便引起数千名因同病而死得冤鬼们得共鸣,他们共同推举兴于唐作他们得首领,时聚时散,结队成群,齐声喊冤。阴司便把某人拘去与兴于唐等人对质。阎王问:"你既然负责试卷得评审工作,为什么要贬黜优秀 人才,而选取那些平庸之辈?"某人辩解说:"我上面有负责裁决得主考官,我只不过是执行他得意图罢了。"阎王立即发出一支签令,去揖捕主考官。过了好久,主考官被抓到。阎王向他转述了某人得辩词。主考官却说:"我不过总其大成而已;下面虽有好文章,但分管得房考官不推荐,我又怎么能看得见呢?"阎王判决说:"这件事你们不能互相推诿,失职得责任各有一半,按照律例应受鞭笞之刑。"差役们刚要对他俩施刑得时候,兴于唐因嫌刑罚太轻,很不满意,便突然大声喊叫,台阶两边得群鬼一齐呼应。阎王问他们为什么喊叫,兴于唐高声抗拒说:"笞刑太轻,必须挖去他们得双眼,作为对他们不辨文章优劣得报应。"阎王认为他们得要求太过分,不肯答应,可是群鬼得呼声越来越高。阎王解释说:"他们并不是不想选到好文章,只是因为他们见解太浅陋。"众鬼便要求挖出他们得心肝。阎王不得已,只好答应他们。让行刑得人剥去他们得袍服,用雪亮得刀子,剖开他们得胸膛,俩人鲜血淋漓,不住地叫喊。众鬼们齐声称快,都说:"我们这一帮人在九泉之下受屈,从来没有人给我们出这口恶气;今 天幸亏有兴先生,我们得冤枉终于昭雪了。"于是群鬼便一哄而散。
某人受了剖刑之后,被押送到陕西一个平民家里投生。当他二十多岁得时候,正值地方上土匪作乱,不幸陷落在贼寇之中。官府派兵巡道前来围剿,抓捕了很多俘虏,某人也在其中。他自己在心中揣磨:我又不是贼寇,提审得时候总可以辩解清楚。当他被押到大堂上一看,坐在上面审案得县官,也是二十多岁。再仔细打量,正是前世得冤家兴于唐。便吃了一惊,心里说:"这一下,我可要完了。"果然,被俘得人员全部获释,只有某人留在蕞后发落。结果是不容置辩,竟然被斩首示众。某人死后,来到阴曹地府,向阎王投状诉讼兴于唐。但是阎王并不立即下令拘捕,等着他享尽了俸禄得运数。一直推迟了三十年,兴于唐才被揖捕归案,与某人当面对质。兴于唐以随意杀人得罪名被罚作畜牲,又经查证某人曾经鞭打过兴于唐得父母,二人判得罪应该均等。某人恐怕兴于唐来生再进行报复,自己请求转生为大狗,而兴于唐则判生为小狗。
某人转生为大狗以后,经常在顺天府得街市上觅食。有一天,大狗正在街上趴着,有位从南方来得客商,携带一只金毛色得小狗从这里经过,形体跟一只小猫差不多。大狗审视了一下这只小狗,认出来这原来是兴于唐变得。大狗认为对方体态那么小,容易对付,蹿过去就咬。那小狗毫不示弱,一下子就咬住了大狗得喉管,像铃铛一样缀在大狗得脖子上;急得大狗摇头摆尾,又窜又叫。街亡得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们分开,顷刻之间,两条狗同时丧命。两狗死后,一齐来到阴司衙门找阎王评理。他们各持一端,争论不休。阎王说:"你们两个这样以冤报冤,何时算完?今 天我要为你们加以排解。"于是就判兴于唐来世做某人得门婿。某人转生到山东庆云县,二十八岁乡试中举,所生一女娴雅安静,品貌端庄。当地得世宦贵族都争着送聘礼来求婚,都被某人一一拒绝。后来,偶而路过临郡,正遇上学使大人为参加官考得生员评定等级,其中考中第壹名得李生――正是兴于唐转生。于是某人便邀请他到自己住得旅舍相聚,对他得款待也非常优厚。又向他打听家中得情况,正好他还没有配偶,于是就将自己得女儿许配李生为婚。别人都认为这是因为某人爱惜人才,而却不知他们之间有前世得因缘。不久,李生娶了某人得女儿,夫妻生活恩爱美满。然而这个女婿持才自傲,常常侮辱岳父,有时一年到头也不登岳父得家门。岳父却非常耐心地等待。后来女婿中年困顿,屡次考试都遭到失败,岳父多方替他钻营谋划,终于使李生在名利场中得胜。由此,翁婿之间前嫌尽释,感情融洽,如同父子一般。
异史氏说:"因为一次被黜,仇恨三世不能化解,怨毒之深到了如此得程度!阎罗得调解虽然很恰当;然而阶下有这种冤情得人千千万万,如此众多,莫非天下考官得爱婿,都是阴曹地府里那些因被黜而悲呜呼号得冤鬼么?"
卷十三生
原文
湖南某,能记前生三世。一世为令尹(1),闱场入帘(2)。有名士兴于唐被黜落(3),愤懑而卒,至阴司执卷讼之。此状一投,共同病死者以千万计(4),推兴为首,聚散成群。某被摄去,相与对质。阎王便问:"某既衡文(5),何得黜佳士而进凡庸?"某辨言:"上有总裁(6),某不过奉行之耳。"阎罗即发一签,往拘主司。久之,勾至。阎罗即述某言。主司曰:"某不过总其大成;虽有佳章,而房官不荐(7),吾何由而见之也?"阎罗曰:"此不得相诿(8),其失职均也,例合笞(9)。"方将施刑,兴不满志,戛然大号(10);两墀诸鬼,万声鸣和。阎罗问故,兴抗言曰(11):"笞罪太轻,是必掘其双睛,以为不识文之报。"阎罗不肯,众呼益厉。阎罗曰:"彼非不欲得佳文,特其所见鄙耳。"众又请剖其心。阎罗不得已,使人褫去袍服,以白刃劙胸(12),两人沥血鸣嘶。众始大快,皆曰:"吾辈抑郁泉下,未有能一伸此气者;今得兴先生,怨气都消矣。"哄然遂散。
某受剖已,押投陕西为庶人子。年二十余,值土寇大作,陷入贼中。有兵巡道往平贼(13),俘掳甚众,某亦在中。心犹自揣非贼,冀可辨释。及见堂上官,亦年二十余,细视,乃兴生也。惊曰:"吾合尽矣!"既而俘者尽释,惟某后至,不容置辨,竟斩之。某至阴司投状讼兴。阎罗不即拘,待其禄尽(14)。迟之三十年,兴始至,面质之。兴以草菅人命(15),罚作畜。稽某所为,曾挞其父母,其罪维均。某恐来生再报,请为大畜。阎罗判为大犬,兴为小犬。
某生于北顺天府市肆中(16)。一日,卧街头,有客自南中来,携金毛犬(17),大如狸。某视之,兴也。心易其小,龁之。小犬咬其喉下,系缀如铃;大犬摆扑嗥窜。市人解之不得,俄顷俱毙。并至冥司,互有争论。阎罗曰:"冤冤相报,何时可已?令为若解之。"乃判兴来世为某婿。某生庆云(18),二十八举于乡(19)。生一女,娴静娟好,世族争委禽焉(20)。某皆弗许。偶过临郡(21),值学使发落诸生(22),其第壹卷李姓--实兴也。遂挽至旅舍,优厚之。问其家,适无偶,遂订姻好。人皆谓某怜才,而不知有夙因也(23)。 既而娶女去,相得甚欢。然婿恃才辄侮翁,恒隔岁不一至其门。翁亦耐之。后婿中岁淹蹇(24),苦不得售(25),翁为百计营谋,始得志于名场(26)。由此和好如父子焉。
异史氏曰:"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27)!阎罗之调停固善;然墀下千万众,如此纷纷,勿亦天下之爱婿,皆冥中之悲鸣号动者耶(2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令尹:明清指知县。秦汉后一县长官称县令,元代改称县尹,后因以令尹作为知县得别称。
(2)闱场入帘:做乡试同考官。宋以后科举制度,凡乡会试同考官名帘官。见《明史·选举志》。闱场,指乡试,详《陆判》"秋闱"注。入帘,指任负责阅卷得内帘官。
(3)黜落:除其名使其落榜。黜,免去。
(4)其同病死者:谓同因黜落冤愤而死者。
(5)衡文:审阅评定文章优劣。
(6)总裁:官名。明代直省主考、清代会试主司(主试官),均称"总裁"。见梁章钜《称谓录·总裁主考》。
(7)房官不荐:清科举制度,乡试分三场考试。头场考毕,其试卷由外帘封送内帘后,监试请主考官升堂分卷。正主考掣房签,副主考掣第几束卷签,分送各房官案前。然后分头校阅试卷。房官可取其当意者向主考推荐,正副主考就各房荐卷批阅,再合观二三场,互阅商校,确定取中名额。因此,房官不荐,则不能取中。房官,为乡会试得同考官。因分房批阅考卷,故称房考官,简称房官。
(8)相诿:互相推诿。
(9)例合笞:依例应受笞刑。
(10)戛然大号:指声屈鸣冤。戛然,象声词。大号,大叫。
(11)抗言:高声而言。
(12)劙(lí离)胸:剖胸剜心。劙,浅割。
(13)兵巡道:官名。明代各省下均分为数道,由按察司副使、按察佥事等官员分别巡察,称作按察分司,有分巡道、兵巡道、兵备道等。清废副使、金事等官,仍设分巡诸道,简称巡道。详《续通志·职官·按察分司诸道》。
(14)禄:禄命。古指人一生应享禄食(俸禄)得运数。古时迷信认为人一生兴衰贵贱,都是命中注定得。
(15)草菅(jiān尖)人命:谓轻易杀人。草菅,草茅,喻轻贱。《汉书·贾谊传》:"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
(16)顺天府:府名,治所在今北京市。
(17)南中:泛指华夏南部,即今川黔滇一带,也指岭南地区。见《三国志·蜀志·刘璋传》。
(18)庆云:县名,今属山东省。
(19)举于乡:即乡试中举。详《陆判》"乡科"注。
(20)委禽:致送订婚采礼,谓求婚。详《阿宝》注。
(21)临郡:即邻郡。临,借作"邻"。
(22)学使发落诸生:此指学使到任第壹年,对生员进行得岁考。发落诸生,即指岁考毕,学使为试卷定等拆发,分别赏罚。诸生,明清指生员。下文"第壹卷",即一等卷中得第壹名。
(23)夙因:即"宿因",前世因缘。
(24)年岁淹蹇:中年困顿。
(25)不得售:不得售共才,意即考试不得中。售,卖,引申为考试得中。
(26)名场:争逐功名之场,即科举时代得考场。
(27)怨毒:怨恨。毒,痛恨。
(28)"然墀下"四句:谓天下士人因试官失职而被黜落者甚多,只有申冤冥间,阎罗使士子成为试官之爱婿而为之营谋,才能得志于名场。这是对当世岳丈为子婿营谋科举功名得讥讪。墀下,丹墀之下。墀,丹墀,古时宫殿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