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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中兴这样的中国企业很难融入美国主流社会,这个问题的症结何在?
我觉得我们讨论的这个问题很有代表性,所以,今天和明天的加餐,我就主要来跟你聊聊这个问题。
美国的优势在于制度?
谈到中美之间的差异,你可能会说,中美之间的差异主要是制度上的差异。
没错,中美之间的很多差异来自于制度上。但是,两国的差异并不仅仅存在于制度层面。
我想,如果你和美国的或者社会组织打过交道,肯定会有一个感受,就是你按照中国的办法在美国制度框架下办事,总会遭遇到各种不爽,对此你肯定感触颇深,那就是中国和美国的制度差异实在太大啦。
说到美国的制度,有一个段子很能说明问题,我说给你听听:
在二战结束后,德国人就跟美国人说,说你们美国真是幸运,你们没有蹦出来个希特勒。美国人却说,这算什么,如果希特勒放在美国的话,就又是一个好总统。
当然咱也完全可以反过来想象一下,川普放到德国的话,可能又是一希特勒,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美国可以说希特勒放在美国就又是一个好总统呢?
或者进一步追问,美国的制度是如何能约束有希特勒潜质的总统的呢?
这主要归功于美国的制度保障,这套制度保障使得哪怕是希特勒这种,集闪电般的行动力与飓风般的想象力于一身、而且行为轨迹几乎完全不可预测的天才级独裁者,都很难在美国的舞台上找到任何可率性而为的空间。
川普当然也有类似的一些特征,不过他不是独裁者,他的意志在美国老是处处受阻,这必须是美国制度的一大优势了。
听到这儿,你可能会举出好多反例,来质疑所谓的美国式制度优势。
的确,就算这套制度能在美国能运转良好,但不代表它在别的地方也能运转良好。
例子是现成的:
非洲有个国家叫做利比里亚,说起利比里亚,它实际上是美国人给建的一个国家,19世纪初期美国有一批释奴主义者,想把黑奴给释放掉,那释放掉之后,放哪呢?
他们不想放在美国,那就到非洲去买块地,然后把这释放的黑奴全都放回到非洲去,但是他们买的那块地上还有一些土著,于是在利比里亚这个国家就形成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种族歧视的局面,这些被释放回去的黑奴,居然非常歧视当地的原生黑人。
而就利比里亚的宪法来说,由于这是美国人给建的国家嘛,它宪法当然也就直接从美国照搬了,除了不是50个州之外,利比里亚的宪法结构和美国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利比里亚这个国家运转成了什么样,相信你也略有所闻。
社会力量远大于力量的美国社会
说到这儿,你可能要问了,为什么一模一样的宪法,在美国就能枝繁叶茂,而在利比里亚却表现得如此之水土不服呢?这究竟是宪法制度这颗种子的问题呢,还是所在地的社会土壤的问题呢?
我倾向于后者,就是所在地本身的社会土壤有问题。
这也是开头我说,中美之间的差异来自于制度上的差异,但两国的差异并不仅仅存在于制度层面。
咱们绝对不能忽视社会土壤对美国制度的驯化作用。因为让美国的制度真正能够有效运转起来的,是美国独特的土壤,也就是有美国特色的强大的社会。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利比里亚有也有与美国几乎是一样的制度,却运转得一塌糊涂。
在特定意义上可以说,美国的制度只不过就是一种组织形式,使得它的社会能够获得某种性表达而已。
所以咱们要真的理解美国的话,就一定得理解美国的社会。
说到这可能先得解释一下美国社会的强大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谓社会的强大,是指社会相对于而言在力量上的结构性关系,也就是社会的力量远远大于,而不是的力量远远大于社会。
社会能够大于的前提,一定是社会的自我组织能力超强,那么美国社会的超强自我组织能力又是怎么来的呢?
这一方面是靠各种利益的相互嵌合,这肯定是脱不开的,因为你脱离开这个就意味着社会肯定是玩不转了。
但是光有利益的嵌合也没有办法把这个社会有效运转起来,或者说也没有办法使得它自我组织起来。只有以一系列大家彼此认可的观念真实作为社会运转的支点,社会的自我组织才成为可能。
所谓的观念真实,就是在一个群体中,人们所共享的对于世界的想象方式或认知结构,或者说是一个群体共享的基础性观念,这样一种观念,它在物理意义上是否对应着某种真实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观念真实会在实质上引导人们的行为逻辑。
对美国来说,引导其社会行为的观念真实,最重要的有两个内容,一个是其清教传统,一个是其普通法传统。
普通法这个问题我在《中国史纲》课程的“驻场答疑之五”里面曾经展开说过,这里就不重复了,今天这讲加餐咱们着重来说一下清教传统。
基于理性的权利观VS基于信仰的权利观
清教传统里面有一个很核心的观念,就是信仰的无条件性。所谓信仰的无条件性,意味着有些东西根本不是通过理性讨论获得的,而是通过信仰获得的,绝对不容任何讨价还价,不容任何谈判且绝对不可以交易的。
要讲清楚清教徒的这种观念来源,有些复杂,我放到下一次加餐里面具体来说,这一次加餐先集中讲一下,这种观念所带来的和社会效果。
这种信仰的无条件性,对中国人来说可能比较难理解。我可以把美国和欧洲做个比较,就会比较清楚了。
简单粗暴地分类,可以说,当代的欧洲认为,世界上的各种价值,人类的自由、权利等等这些东西,它们是能够通过理性论证出来的。
但是美国不是这样, 美国认为人的权利、自由等等各种价值,它们不是基于理性的,而是基于上帝对人的赐予。基于理性的东西,你跟他能用理性来辩论,基于信仰的,就没法辩论了,也不能讨价还价。
当然你要注意,这是我非常概括、概括到简单粗暴的一个说法。欧洲人也不都是走理性路径的,美国人也不都是走信仰路径的,只能说他们各自的主流是这样。即便在美国,看看它的东海岸、西海岸的那些大城市,越来越向欧洲的那种路径靠拢,就是他们也越来越有那种基于理性的观念了。
就比如像LGBT 这些性少数群体可以被宽容等等,这些在东海岸、西海岸的大城市都已经被认为正确了。但是在美国所认定的传统的南部地区比如得克萨斯等等地方,这事就是没法讨论也不容讨论的。从某种程度上说,美国南部更能代表美国的清教徒传统。
仅仅这么说一下美国和欧洲在权利来源的理解上的区别,可能你还是不知道这有啥意义,我举个例子你就清楚了。
2015年夏天,美国最高法院作出一个判决,让同性恋婚姻在全国合法化。LGBT 人士肯定欢呼雀跃,说终于美国这个堡垒被攻克了,婚姻是LGBT 这些性少数群体本来就应该拥有的权利,终于他们也拥有了!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最高法院是九个大法官,他们对于所审理的案件要投票,少数服从多数,同性恋婚姻这个案例上的投票结果是四比五,有四张反对票。
投反对票的四个大法官里面,其中有一位写的反对意见,大致的意思是这样的:
圣经里面说了,婚姻应该是两个异性之间的结合,同性之间是不能结合的,否则就像邪恶的索多玛城一样会被摧毁。
那么既然现在你们要用理性的反思把圣经里面那种不容讨论的东西给打掉,认为我们应该依照理性的原则把婚姻权利赋予所有人,性少数群体也不例外,所以不是非得两个异性才能结婚,同性之间也可以结婚。
既然要以理性反思来突破信仰的禁忌,那么我接下来问你:
为啥婚姻一定得是俩人呢?为啥婚姻一定得是人跟人呢?你用理性反思突破禁忌,往前走的边界在哪呢?
迟早你都会走到让自己感觉难以接受的地方,碰到你的禁忌,凭什么到时候就不让别的人来用理性反思突破你的禁忌呢?
实际上到最后你会发现,要坚持逻辑一贯性的话,理性反思走到后来几乎守不住任何边界。
反过来这也就意味着,当你面对信念上的敌人的时候,你是没有办法强硬起来的。因为你的敌人会用你的东西来打击你。他们会说,你不是讲理性反思讲宽容吗?我跟你信念不一致你也必须得宽容我。
基于理性反思的这种权利观,它在绝对意义上是没有办法驳斥敌人的这样一种质疑的。而基于信仰的这种权利观,跟敌人之间就没这个讨论的空间了。什么宽容?没这事,我再宽容也宽容不到你身上,说不行就是不行。
这么解释一下,你可能就知道美国和欧洲这两种权利观的区别了。那么这和美国的强社会有什么关联呢?关联关系非常复杂,我在这里只能从最简单的一个角度来解释一下。
如果你认为你的个人权利是基于理性反思和理性推导的,那就有个前提,理性能推导出来的东西,理性也能把它给否定掉,最终要想让这种权利稳定下来,就不得不由来规定个人权利的边界,社会对就会有比较强的依赖性。
法国在这方面非常典型,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当中的分析,往深了说都有这个意思。
而依照美国的路数,基于上帝所赐予的个人权利,不仅轮不着来规定,相反还有可能构成对个人权利的威胁,所以社会就得想法自我组织起来约束,于是就有了强社会对于的反制能力。
美国与欧洲在权利观念上的区别,在它们今天在国际上的一系列表现当中也能够看到。
当然,要再强调一遍,我这里所说的是今天的美国和欧洲,此前的历史上并不是这个样子,并且美国和欧洲内部也都有反例,我说的只不过是主流,并不排斥反例。
美国清教传统的强悍精神
再说回到两个地方在国际上的区别。
国际学界有一句话叫做,如果你手里拿的是锤子,你看什么都像钉子,但是如果你手里拿的不是锤子,你希望啥都不是钉子
今天的欧洲就是这样,它手里没锤子,不仅仅是说它没有军事力量,它各种意义上的锤子都不行了。也就是说精神上它已经把自己的锤子给卸掉了,它就希望啥都不是钉子。
而美国正好反过来,手里拿的是锤子,它看啥都像钉子。
这会有什么效应呢?
就是你会感觉美国的行事极为霸道,它经常不跟你讲理。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很重要。如果世界上全都是欧洲那样的谦谦君子,碰到别的不讲理的,欧洲所认可的那套秩序不就泡汤了吗?
在这种情况下,欧洲的身后也得站一个不讲理的,它跟欧洲有差不多的价值观,但是不允许讨价还价,谁想在这上讨价还价,它直接就跟你正面硬刚,欧洲想讲的那种理,才有得可讲。
也就是说, 讲理的前提得是有人能主持这个理,而主持这个理的人,就必须有执行力,要有执行力,还真就得霸道一点,否则执行力就很差。
美国就是提供这个执行力,而它能这么做,它最底层的精神结构来自于什么呢?
就是刚才我所说的,来自于美国深刻的清教精神。
虽然美国的东、西海岸的大城市,已经越发的欧洲化了,前面说的美国最高法院支持同性恋婚姻,那些投赞成票的大法官,主要支持者就是来自这些地方。但是在美国南方的很多地方,仍然保持着一种很保守的状态。
但恰恰是这种保守,才是美国真正的力量所在。
美国的力量不在于去简单地弘扬什么价值,单论弘扬价值,欧洲人比美国做的漂亮得多,美国的力量在于,最终如何落实你所推崇的这个价值,这是需要美国人出手的。
奥巴马的支持者主要来自美国的东、西海岸大城市,这些地方高度国际化,越是国际化,与世界交往越多的地方,就越欧洲化,我所谓欧洲化就是指,它已经开始对人的权利进行各种理性反思,但是这种地方就不太容易保持那种非常强悍的东西。奥巴马看上去很正确,但这种正确却有可能使得他丧失某种执行力。
而川普的支持者群体,主要就在美国非常保守的那些地方,这反倒成为美国的今天的超强行动力的根基之所在。这些保守的地方保持着那种强悍的东西。
强悍跟野蛮不是一回事。野蛮是什么意思?完全啥理也不讲。强悍是指,我跟你说清楚,道儿我给你画出来了,你别踩线,咱们啥都好说,敢踩线我就弄死你,这是强悍。
美国的清教传统里面有着一种非常强悍的精神。
这种精神结构里包含着一些完全不容谈判,不容挑战的东西,你不许碰一下,碰我就弄死你。这种精神结构是中国人极为陌生的东西,但这却是我们理解美国非常必要的一个东西,否则我们就并不知道该如何恰当地与美国人打交道。
我谈到了清教信念对于美国的重要作用。接下来,我会再跟你聊一聊清教信念当中所强调的那种信仰的无条件性,是怎么来的。
你可能知道,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而美国最早的一批移民就是来自英国的清教徒。
这些清教徒为什么要远渡重洋来到北美呢?
就是因为他们的信仰问题,在英国本土受到了迫害和打压,所以他们被迫逃离本土去北美避难。
中美截然不同的精神世界
说了这么多,你就可以明白,清教当中那种强调信仰的无条件性的精神结构是怎么来的。
由此也可以看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样一种道德要求,与信仰的无条件性这样一种精神结构,有着多么巨大的区别。
我在这里不是要比较双方谁高谁低,这种比较没有任何意义。
我只是在说, 有另外一种与我们所习惯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的精神世界,恰恰是我们要面对的最重要的国家,美国的精神动力所在。我们不一定要接受他们的那样一种精神世界,但是我们必须要理解那种精神世界,否则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该如何恰当地与对方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