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理解这句诗,就一定要理解:人终究是孤独的。这句诗,又孤独又潇洒,写出了得意的永恒形态。
对于这件事,有如下分别:
1,普通形态:得意而无人知晓
像杜甫说“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李白说“苦笑我夸诞,知音安在哉”,姚合对好基友刘叉说,“自君离海上,垂钓更何人?”等等等等,都是对知音的苦苦寻觅。便属此类。
值得注意的是韩愈的《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全诗简直美妙绝伦,如同苏州园林,一步一景,远近高低,摇曳生姿,但是偏偏,最后又来一句“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原来我总在吐槽这一点——前面是妙手天成的艺术品,最后硬要来一个人工的主题升华。这首诗我读过无数遍,最后四句是几乎不碰的,觉得太过教化,有点傻。——不过,后来我逐渐体会到了,韩愈也是有血有肉,他也不是机器人,也有强烈的孤独感,一首诗写得越完美,越想要找一些知音来共鸣,写得越好,越想要喊来他的“二三子”。哪怕拉低了整诗的美感呢?这种倾诉的欲望也难以抹煞。
2,文艺形态:得意而一起分享
像岳甫说“我醉君起舞,明日绝江湖”,辛弃疾也说过“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王士禛说“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那一瞬间他们都找到了知音,你情我意,你侬我侬,在精神层面上,都要更加愉悦一些。读起来,自然也更痛快。
这其中,最好的我认为是姜夔的“小红低唱我吹箫”。
过垂虹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您想,姜夔精通音律,长于填词做曲,一首得意的新作出来,怎样才能与人分享?若是找个寻常歌女随口一唱,这种喜悦感恐怕也无法得以施展。就像你的奋笔疾书却被女神当作寻常,那种郁闷之气,真是难以释怀。
“低唱”,沉吟之感,因为是“新词”,所以小红在细细品味其中的“韵最娇”。最妙的是,姜夔吹箫而和,心爱之美人,得意之妙笔,自己也能左右逢源在其中。若是默默旁听,便无法释怀如此之得意。我们听到一首美妙的曲子,总是忍不住想要跳点什么,也是同此一理。
3,永恒形态:处处有知音
分享得意是一项技术活,在最得意的时候,知音恰好就在身边,这种状况毕竟还是少的,于是,就只好有什么用什么,把那些痛快分享到身边的随便一件东西上。
像杜甫说“青刍适马性,好鸟知人归”,好鸟,这并非真的是这只鸟有多么好,而是在他得意之时,身边恰好有一只鸟迎面飞来,好似知音的相仿。
相比之下,张孝祥有一首《念奴娇》也很棒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素月、明河,两相辉映,又是“表里俱澄澈”,也算是很得意很痛快之景色了。张孝祥能够“悠然心会”,却依然觉得自己是孤独的,还是因为“妙处难与君说”,他还是缺少个真心人,还是不能和素月明河去惺惺相惜。
那么回头看看辛弃疾这首词就是真正痛快了:“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也是人与宇宙无限贴近的时候,“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仅有对青山的投射,还有青山对自己的接纳,得意之分享,回环往复而绵绵不绝。
当然,辛词也只是这一句写出了无限潇洒,毕竟最后他还是发出了“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感叹。他常常自诵其句,却总是知音难觅,最后不免“拊髀自笑”。当某一次,辛弃疾又“顾问坐客何如”,少年岳珂便站出来,大谈读后感,说全词有无限英雄气概,只是警句有雷同之嫌,辛弃疾便“大喜”、对岳珂“益加厚”,引为知己。细细想来,辛公也难免总是英雄寂寞,高处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