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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铭背后的真相系列#
北魏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十日，宗室、廷尉卿元湛的夫人薛慧命临盆。在医疗水平低下的古代，生孩子是不折不扣的鬼门关。家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焦急地等待新生命降生。
薛慧命是河东汾阴人，出身河东名门——“河东薛氏”。曾祖袭爵“汾阴侯”，徽号“安西”；祖父是北魏西河长公主的丈夫，官至镇西大将军、左光禄大夫、豫州刺史；父亲也出任镇西大将军。
【《魏前将军廷尉卿元公妻薛夫人墓志铭》原文：夫人讳慧命，河东汾阴人也。其曾祖晋朝衣锦，三河声玉，袭爵汾阴侯，徽号安西。丈节秦蕃，进爵陪陵。公祖貂珰焕囗剑玉明霞，迁镇西大将军左光禄大夫启府南豫州刺史驸马都尉河东康公，即是西河长公主之贵婿也。考镇西大将军玄瓠镇将河东敬公之第五女也。】
薛慧命的丈夫元湛，字镇兴，是北魏章武王元凝的弟弟，由“秘书郎”一职踏上仕途，专任“尚书左司郎中”，又升任“廷尉少卿”。
【《魏书卷十九列传七下》原文：凝弟湛，字镇兴。起家秘书郎，转尚书左司郎中，迁廷尉少卿。】
至少在表面上，这是一桩令普通人艳羡的美满婚姻。之所以这样说，并不只是因为薛慧命和元湛门当户对、强强联手，实在是因为元湛本人的条件极优。据墓志铭记载，元湛相貌英俊，喜欢整洁，气质翩翩若仙，而且情趣高雅，爱好山水园林、奇花异草、吟诗作赋，文笔、书法俱佳，也擅长写诗。
【《魏故使持节征东将军仪同三司都督青州诸军事青州刺史元使君墓志铭》原文：美姿貌，好洁净，望之俨然，状若仙客。爱山水，玩园池,奇花异果,莫不集之。嘉辰节庆,光风冏月，必延王孙，命公子，曲宴竹林，赋诗畅志。性笃学,元好文藻,善笔迹,遍长诗咏。】
有这样的“才貌仙郎”相伴，如果再顺利生下孩子，薛慧命的人生将增添许多欢乐，真是锦上添花。
但是，命运有时就是爱捉弄人。
在家人热切的期盼下，薛慧命受尽阵痛的煎熬，终于诞下一对双胞胎男孩。正当人们为双喜临门而欢欣雀跃的时候，形势急转直下——双胞胎不幸夭折，像两颗小小的流星，短暂地照亮父母的生活，就匆匆挥手告别，重归天国。任凭双亲千呼万唤，也无可挽留。
大喜大悲。薛慧命受到强烈刺激，心裂气塞，一病不起。产后不到十天，香消玉殒。
【《魏前将军廷尉卿元公妻薛夫人墓志铭》原文：魏前将军廷尉卿元公妻薛夫人墓志铭」夫人讳慧命，河东汾阴人也……以二月十月神熊双诞，瑞璋两曜，剑崿韬」囗，俄来鯈去，一骨一血，辞我安速。夫人囓指悼悲，慈伤于□，心裂气塞，未旬而殒。江妃丧子，何复异也。以武泰元年岁次戊申二月己丑朔十七日乙巳薨于澄海乡绥武里舍。葬于邙山之陵。】
但对于这个北魏宗室家庭来说，薛慧命母子三人的死亡只是奏响了悲剧的序曲，真正的灭顶之灾还在后面。
同年二月，胡太后为继续掌控朝政，毒死亲生儿子——北魏孝明帝元诩，随后，先以刚出生的皇女冒充皇子，立为皇帝，后又另立3岁的元钊为帝。博陵郡公、车骑将军、仪同三司尔朱荣（魏书卷74列传62）树起为孝明帝报仇的大旗，与卓有声望的长乐王元子攸里应外合，进军洛阳。
四月十一日，尔朱荣拥立元子攸为皇帝，是为北魏孝庄帝，改年号为“建义”。四月十三日，尔朱荣将胡太后和幼帝元钊投入黄河。同日，尔朱荣以祭天为由，将众多北魏宗室、文武官员骗到河阴陶渚（今河南省孟津县东），悍然出动铁骑2000余人，展开血腥屠杀。到场者不分忠奸，几乎全军覆没。至此，尔朱荣掌握北魏实权。史称“河阴之变”。在这场浩劫中，薛慧命的丈夫元湛也未能幸免。夫妻二人双双葬于邙山。
【《魏书卷十九列传七下》原文：（元湛，）庄帝初，遇害河阴。赠征东将军、青州刺史、追封渔阳王，食邑五百户。《魏故使持节征东将军仪同三司都督青州诸军事青州刺史元使君墓志铭》原文：建义元年岁次实沈月在仲吕戊子朔十三日庚子薨。朝野痛惜,惨结行云,可谓荆山崩,玉树折。圣上哀念,追赠使持节征东将军都督青州诸军事青州刺史。即以其年月在夷则丙辰朔十八日窆于邙山。】
不久，北魏皇帝追赠元湛为“使持节征东将军、都督青州诸军事、青州刺史”，追封“渔阳王”，食邑五百户，由元湛之子元浚袭爵。
这种事后的弥补对于死者有什么意义呢？只希望元湛、薛慧命夫妻和他们的一对双胞胎从此在天国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永远不再遭受生离死别的痛楚和斧钺加身的恐怖。
当然，本文要探讨的主题，并不是当时的北魏朝局和历史人物的是非功过。接下来言归正传，从薛慧命墓志铭所透露的信息开始，说说古人对双胞胎的看法。
网络上流行一种说法：在古代，双胞胎是不吉利的，父母往往讳莫如深。事实果真如此吗？
婴戏图
薛慧命的墓志铭这样评价双胞胎的诞生：“神熊双诞，瑞璋两曜”。“瑞”，吉祥；“璋”，弄璋之喜；“曜”，光明、照耀。可见，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诞育双胞胎是一件充满吉祥与希望的大喜事。
把时间轴往前拖一点，西汉刘歆所著的《西京杂记》记载了很多诞育双胞胎的轶事：
权臣霍光的妻子生下双胞胎儿子，不知道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有人建议，以先出生的为哥哥，后出生的为弟弟；
又有人建议，以出生时身体在上面的是哥哥，在下面的是弟弟，因为身体在下面的会先出生，所以要以先出生的那个为弟弟才对。
婴戏图
霍光作出决断：“殷商时期的君王祖甲生下双胞胎，一个叫‘嚚’，一个叫‘良’。‘嚚’生于卯日，‘良’生于巳日。按出生时间的先后，以‘嚚’为哥哥，‘良’则是弟弟。如果按照身体位置上下的标准，‘嚚’就变成弟弟了。春秋时期，许釐（庄）公生双胞胎女儿，一个叫‘妖’，一个叫‘茂’；战国时期，楚国大夫唐勒生龙凤胎，男孩叫‘贞夫’，女孩叫‘琼华’。上述历史上的事例都是以先出生的孩子为长。从近代的惯例来看，郑昌时、文长蒨、滕公（指西汉开国功臣夏侯婴）都生双胞胎，李黎生龙凤胎，也是以先出生的孩子为长。我们霍氏也应该以先出生的孩子为哥哥。”
【《西京杂记》原文：霍将军妻，一产二子，疑所为兄弟。或曰前生为兄，后生者为弟。今虽俱日，亦宜以先生为兄。或曰居上者宜为兄，居下宜为弟，居下者前生，今宜以前生为弟。时霍光闻之，曰：“昔殷王祖甲一产二子，曰嚚曰良。以卯日生嚚，以巳日生良。则以嚚为兄，以良为弟。若以在上者为兄，嚚亦当为弟。昔许釐（庄）公一产二女，曰妖曰茂；楚大夫唐勒一产二子，一男一女，男曰贞夫，女曰琼华。皆以先生为长。近代郑昌时、文长蒨并生二男；滕公一生二女；李黎生一男一女。并以前生者为长。霍氏亦以前生为兄焉。】
这段记载表明：从殷商到西汉，生双胞胎、龙凤胎都没什么好忌讳、隐瞒的，传得街知巷闻，最多为谁当哥哥（姐姐）、谁当弟弟（妹妹）发发愁。对父母来说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实际上，最晚在南北朝的南齐（公元479-502年）时期，也就是薛慧命、元湛去世前二十多年，关于双胞胎成因的医学论述已经形成。这要归功于南齐的一位贵族子弟，褚澄。
褚澄，字彦道。其父褚湛先尚始安公主（注：驸马娶公主为“尚”）。始安公主去世，褚湛纳妾郭氏，生子褚渊。后来，褚湛又尚吴郡公主，生褚澄。由于庶长子褚渊非常孝敬吴郡公主，公主很爱这个儿子，所以在褚湛亡故后，公主上表，立褚渊为嫡子。不过，褚澄是公主的亲生儿子，也不愁前途，尚宋文帝之女庐江公主，拜驸马都尉，生有一个女儿褚氏，即后来的东昏皇后。褚澄官至侍中、领右军将军，死后追赠金紫光禄大夫。但他最大的成就不在仕途，而在医术，著有《褚氏遗书》十篇。
其中，《受形》篇这样阐述多胞胎的形成：父精、母血分散，是孕育双胞胎、多胞胎的征兆。
【原文：《褚氏遗书》之《受形》原文：男女之合，二情交畅，阴血先至，阳精后冲，血开裹精，精入为骨，而男形成矣；阳精先入，阴血后参，精开裹血，血入居本，而女形成矣……阴阳均至，非男非女之身；精血散分，骈胎、品胎之兆。】
褚澄的理论对后世医家影响深远。包括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清代吴谦《医宗金鉴》、清代萧埙《女科经纶》在内的中医古籍都推崇褚澄的理论。对上述理论的科学性不予评价，我们从中看到的是古人对多胞胎现象寻求理性、客观解释的冷静态度。在褚澄等人的论述中，我们看不到任何对于多胞胎、双胞胎忌讳、恐慌、嫌厌等情绪化的表达。
而在唐代，玄宗李隆基的原配王氏与其兄王守一就是龙凤胎。这并不影响她嫁入皇室，王守一也和清阳公主结婚。足以证明，在唐人的字典里，“双胞胎”、“龙凤胎”和“不吉利”是完全不沾边的。
【《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三十三》原文：王守一，王仁皎子，玄宗王庶人兄也。守一与后双生。守一与玄宗有旧，及上登极，以清阳公主妻之。】
到了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亲友家诞生双胞胎，李清照寄去一封题为《贺人孪生启》的书信，表示热烈的祝贺：“无午未二时之分，有伯仲两楷之侣。既系臂而系足，实难弟而难兄。玉刻双璋，锦挑对褓。”
这封书信鼎鼎有名，清代王载扬获悉妻子生下孪生儿子时，也引用李清照《贺人孪生启》的典故，写诗庆贺：“可无致语来清照，会有明妆避伯喈。”对此，清代文学家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作出如下评价：“王载扬接家信，知两子孪生，喜赋诗以寄云：‘可无致语来清照，会有明妆避伯喈。’用典切而雅。”点明王载扬对于双胞胎儿子的态度是“喜”，并赋诗纪念，诗的用典还很贴切高雅。
在成书于清代的文学名著《红楼梦》中，也出现“女儿喜，头胎养个双生子”的酒令，同样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双胞胎现象是喜闻乐见的。
至于明代，不仅双胞胎可喜可贺，如果生育三胞胎（男），还能得到皇帝的嘉奖。从《明英宗实录》中摘抄几条为证：
正统九年（公元1444年），英宗的叔父、赵王朱瞻塙生育双胞胎儿子，上奏侄儿报喜。英宗回复：“听说叔叔宫里生了双生子，真是祖宗赐福，也是叔叔积德行善得来的好报。这件喜事是象征我们宗室子孙繁盛的吉兆。希望叔叔好好抚养这两个孩子。”
【《明英宗实录》原文：书复赵王瞻塙曰：承喻叔宫中一产二子。此盖祖宗福祐所及，叔积善之庆，宗室蕃衍之徵也。惟善抚之。】
另外，民妇诞育三胞胎（男）能得到“米钞”赏赐。包括但不限于下列七例：
1、江西临江府新淦县民任斗男妇黄氏，一产三子，命有司给食米钞如例。
2、湖广武陵县民杨易贵妻王氏，一产三男，命给赐米钞如例。
3、湖广荆州石首县民毕么儿妻王氏，一产三男，命赏赐如例。
4、浙江临海县民吴纳妻余氏，一产三男，命给米钞如例。
5、羽林左卫军苏阿保妻屈氏，一产三男，命给赐米钞如例。
6、直隶萧县民王拏儿妻薛氏，一产三男，命给米钞优养。
7、陕西洛南县民王驹儿妻李氏，一产三男，给米钞优餋。
最后回到薛慧命。
根据明代医家薛己（号“立斋”）的理论∶“凡是生产不顺利的孕妇，稳婆应该告诉孕妇说还没到生产的时候；如果遇到双胞胎，也不要告诉产妇，就骗她说是胞衣（胎盘）。因为把事实告诉产妇，会导致产妇紧张惊慌，产妇内在的一股气就散了，就越难顺产。”
【清代萧埙《女科经纶》原文：薛立斋曰：“凡孕有生息不顺，宜嘱稳婆只说未产。或遇双胎，只说胞衣。恐惊则气散，愈难生息。”】
我在想，如果在薛慧命生活的时代，就有这一套理论指导稳婆的工作，薛慧命有没有可能顺利生产？如果她产程顺利，也许双胞胎不会因缺氧而窒息，能够健康成长……但也无法逃避父丧、家毁的灾难……
叹。
